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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用锤子进行提问”

——从尼采的《偶像的黄昏》说起

 

    作为心理学家,他是一个诽谤的天才;这方面的手段用之不竭,没有人比他更懂得如何把赞美和毒药混在一起。在至深的本能中异常粗俗,与卢梭的怨恨如出一辙:因此,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,——因为在一切浪漫主义的背后,卢梭的本能都在嘟囔着、渴望着复仇。他是一个革命者,但仍然为恐惧所控制。……在一切更为细腻、更为陈腐的鉴赏力居支配地位的地方,他对一切事物的态度有所不同:在那里,他的确有勇气成为自己,自我陶醉,——在那里,他是大师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——尼采:《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》

 

    1888930日,尼采在《偶像的黄昏》这本小册子的前言中谈到了战争。他认为,战争这一“事件”或“状态”,是有其内在精神的,且会由此生出“伟大智慧”。我不了解这种“伟大智慧”到底是什么,但我知道,战争会带来伤害。尼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。不过,他的伟大和不同常人(超人)之处在于,伤害在他那里,恰好会让其生命重新得以生长。这是对一种自我康复能力的自信。在他那里,任何没有这种自我康复能力的人,都注定是一个病入膏肓的“末人”。这种无法自救,只知道等待末日降临的“末人”,是尼采不屑一顾的。而能入尼采之法眼,并可以成为他对手的,是那些“大师”和“偶像”们。也只有这样的人能让他受到伤害,激发他的生命去产生更好的自我康复能力。至于怎样才能实现这种“康复”,尼采认为,需要我们去“探听偶像的底细”,让他们那试图保持其神秘与沉默的心,“必须发出声响”。而要想听到他们从“肿胀的心脏中发出的那种著名的沉浊之音”,就必须勇敢地举起手中的“锤子”,用“锤子”去向他们提问,用“锤子”来创辟出生命的新问题。这或许已是一种对偶像的“宣战之书”了。但如果我们不这么做,我们就可能永远活在偶像的阴影或机括之中,也就更不可能去打破,由“‘我们绝不可能被理解’,因此我们绝不可能被质疑”之类的先知式话语而构建的权威。

 

    感谢尼采,你让我知道,原来“探听偶像的底细”——暂且不问这“底细”是什么——仅仅需要一种简单而有效的工具,而无须进入偶像那看似隐秘的心脏。话说,要想祛除偶像那自我加身的黄马褂,何须去诛偶像之心呢?(偶像是比较善用此术的,不必和他们一样)只要在其心上敲打一下,或者换一个尼采的词,“触动”一下,就可以看到偶像的“良心”,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“不良反应”了。在尼采看来,所谓的“良心”(在“良心论者”那里,自己是用心良苦的,而别人之心就可能是坏的。或者,别人之心相比于自己的,是何等的扭曲或幼稚不堪。心性是有高低等差的),“要啃多少东西呀”!而要对治这种“吃人”的“良心”,用一把“锤子”打掉其“牙齿”即可。这可能只是一个“牙医”——而不是心血管内科或肿瘤科医生——的简单问题。不过,“良心论者”不会这么认为。他们往往会觉得自己恰恰是这个国家或其中的心脏病患者、癌症患者们的最好医生。他们相信,唯有他们会给我们带去康复的福音,只需要我们相信并心甘情愿——按照尼采的说法——有“一个意志”——无论这个意志是叫“王道共和”还是叫“人民主权”——放在我们“之中”就行了。至于为什么是这个意志而不是另一个,或者,这个意志到底是从一个“圣人”或“伟人”,还是从一个“上帝”或“宙斯”那里所出,我们不需要明白。我们只需要记住,若不接受这个意志,就可能被另一个意志所“败坏”,从而造成“身体和精神上的内伤”,而走上魔鬼所带来的毁灭之道。如果是这样,我们看来真的需要彻底地服从和接受一个意志,安于被其所同化或同构了。只是我不明白,为什么这个意志,就可以省略掉被论证或被验证的环节呢?如果孟子的——“学问之道无他,求其放心而已矣”——这句话是对的,那么,无论是哪种意志,我们是不是还应去问一下我们的“本心”,我们是否真的想要呢?

    在这种意义上讲,这些偶像们,可能恰恰提供给我们的是一种被神化了的信仰。这种信仰的核心就是“偶像崇拜”和“路径依赖”。你不需要去问为什么,只需要跟着他们的频率波段往回转,转到他们为你准备好的广播频道,就可以听到歌舞升平了。而这从根本上看,他们是在蔑视,我们普罗大众可以由“自我启蒙”而训练出的认知判断与自由选择能力;他们更不会允许我们进入他们的心曲,进而有可能看穿他们的底细的。说不定,在他们眼里,我们所谓的“自我启蒙”,实则是在供奉一尊叫“启蒙理性”的外邦偶像。这是他们坚决反对的。所有的偶像、大师或教主们,都是绝对的一神论者。在《圣经·旧约》中,耶和华不是对那些供奉偶像的人大发雷霆,而直接降下灾祸吗?耶和华用这种灭顶之灾来向人们表明,只有他才是那唯一“伟大、正确和光荣”的偶像,而那些外邦的偶像,不过是邪门歪道或魔鬼的化身,是会把人带入歧途或不归之路的。如果你非要去信奉他们,你就会永远地背负着精神分裂和肉体毁灭的悲惨命运。但是,到底是谁造成了这种命运的呢?谁最后要为这种命运负责?不要忘了,我们中国的第一个“反偶像者”庄生,早有言曰:“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”。

    坦白地讲,在要么选择魔鬼,要么选择真神的问题上,我们那看似“非此即彼”的愚蠢的思维方式,其实可能都是偶像预先附加给我们的。到底谁是魔鬼,谁是上帝,一旦我们都被认为偶像附身,一旦我们只能将之诉诸于某种信仰或另一个偶像,我们还能辨认得清吗?何况,很显然的是,偶像们根本不会相信或允许我们有真正的辨别之力。在偶像们那里,他们其实已早早地为“愚蠢”的我们准备了这样一个“愚蠢”的认知公式:“一个‘是’,一个‘否’,一条直线,一个目标……”如果真是这样,偶像们和他们反对的外邦大神或偶像,实质上没啥两样。我甚至怀疑,这些偶像们一直坚持的就是“缄默的神学”立场。只不过,这个神(偶像)现在的名字变了,变成本土传统中的某个罢了。(这里,若能“正常地”看待各种传统,做到“知白守黑”和“取精用弘”,可能并不太难。哪用的着去搞“偶像崇拜”,将国运定于一尊呢?)

    然而,本土生成的偶像与舶自外邦的偶像,他们之间还是有一点不同需要作出区分:一个认识到你是“蒙”的,还想着去“启”一下;另一个是直接宣称,你就是“蒙”的,不需要“启”,会越“启”越乱。对于这另一个而言,对治未开蒙者的合乎“教化”之法,不是用一束“光”——无论其来自外在还是内在——去明照;而是用那“浩然之气”、“良知之心”或“天理之性”去变化(变化气质,化育心性),也就是去尊那“幽隐”之德性,做到有“隐”有“显”,有“藏”有“养”,有“存”有“灭”,有“放”有“收”,有“敬”有“虚”;以及更为重要的,有“内”有“外”,有“大”有“小”,有“主”有“次”,有“上”有“下”,有“远”有“近”。但一旦我们接受这种“物以类聚、人以群分”的二分等级预设之“德”,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将我们内心中那不好的一面隐藏于暗、于私,无意或有意地将之“悬置”起来,进而最后都可能“自封为圣”,自我“加魅”为一尊新神或偶像。一旦将自己偶像化或重新制造出一尊偶像,那么,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宣称,别的偶像都是假的,唯有自己的那尊才是真的,才可以真正“替天行道”。

    不过,由于考虑到“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,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”(《圣经·新约》之“约翰福音”),那些信奉或只是盗用了“上帝”、“道”和“言”三位一体之观念的偶像人物,就会对外不讲“微言”,只讲自家的或别人家的“大义”。他们会让你“猜”,那些彰显于世的“大义”其背后是什么呢?会向你发问,那些“大义”们(比如“自由民主”或“封建专制”)只是表象或偏见所看起来的那样吗?会像人们口中所说得那么理所当然、顺理成章吗?他们的这种方法,看似是一种循循善诱式的引导,实则是禁止提问,实则是在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。或者,他们从没真打算去解决问题,而只是在制造问题,将原本并不复杂的问题搞乱、搞杂。我不知道他们的最后用心到底是什么,也不想在这里作“诛心之论”,但是,我“猜”(我只能去“猜”),他们这样做的一个原因或许就在于,他们永远“不敢”向你暴露自家的“底细”,彻底显现其“大义”背后的“微言”。他们在自家的“底细”或言语的黑暗内核之外,划定了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界限,并在这堵高墙上贴有一张“禁止进入,否则……”的“道符”。另外,他们同时也为在自家这个圈子外的人,划定了另一个圈落。他们会告诉你,你只能在这个圈落内活动(提问或发言等,或者像一只猪一样吃饭,等死),而不能出离这个圈落,否则你就会被外面的“太阳”照得眼瞎,被“西方的月亮”勾走魂灵,甚至会被本土的“混世魔王”掠去身家性命。对此,我们该怎么办呢?要如何才能实现自救?

    上面我们已经说过,法子很简单——就是“用锤子提问”!对于那种自我封闭、禁止提问的偶像思维或偶像,这是最有效的一招。因为,在偶像的内心深处,是有恐惧的。他们恐惧他们反对或禁止的东西,缺少真正的安全感,因而只能通过一种精密而巧妙的“修辞”,在心理上编织了一套自我防御或自我保护的机制。易言之,他们之所以连话也不敢讲清楚,之所以借助“修辞”的技巧来展现自己的“与众不同”或自以为高明的“政治智慧”,概因即在于此等普通的心理学常识。当然,他们会认为有些话就是不能讲得那么清楚的。讲了也白讲,别人不会真正明白他们的意思(这里,在他们“无须说”的背后,有着他们“伟大”的道德理想之支持。在他们看来,那些“为天地立法、为生民立命、为万世开太平”的人,只能是极为罕见的少数人,只有这些人才是政治的“担纲者”,才能被引为同志知音)。他们或许还会认为,有些话会“陷天下于洪水猛兽”,更不能随便讲的,尤其在政治问题上。讲或者不讲,都有它的复杂理由或意义,不能等闲视之。这是“政治常识”,是必需的分寸曲巧之术。任何人不懂得这一点,他就会像韦伯所说变成一个“政治幼童”,是不适合去从事或参与政治志业的。由此,这些偶像们,通过上述这一套看似机巧的修辞话语和技艺,为他们自己的内心及其所藏之“底细”,打造了一层又一层的外壳。

    但是,他们越是这样做,我们越是怀疑他们成为偶像的能力和合法权威性;也越是怀疑,他们在“智识上的诚实”与“心灵上的诚实”,以及“偶像崇拜”和“路径依赖”,是否真的既能“关天”也能“关人”。可以说,所有的这些偶像,其实都离不开精心的“包装”,也都懂得用什么狡猾的法子去“包装”自己,制造出偶像或“偶像效应”。如果是这样,这样的人就算可以以其机巧之心术,把握住政治的某些秘密面向或真实脉动,但始终都难入政治之“本原”大法。按照韦伯的说法,政治应是一项要穿透“硬木板”或“硬壳”的工作,而从事政治恰恰是与魔鬼签订了一纸合约。在艰险和沉重的政治志业面前,无论什么样的“包装”或隐微之术,都不会对其产生实质的作用;而那种心理上的恐惧和自我保护之机制,更会无济于事。如果继续按照韦伯在《以政治为业》中的说法,政治使命的“担纲者”,恰恰需要丢掉那种简单的“良心论政”思路或“绝对伦理”的诉求,具备“责任、眼光和激情”三种根本的素质。否则的话,政治之前路,就可能被那些势利、虚荣的物事所遮蔽或阻隔,陷入一种分裂、狭隘和停滞不前的糟糕局面。而造成这一种后果的,我想,那些隐微之术和偶像话语或效应的制造者们,是要为之负上一点责任的。或许,他们应该认真去听一听他人的“锤子的提问”,之后能勇敢地扪心自问一下:“那肿胀的内脏中发出的那种著名的沉浊之音”,是否只是从自己那里发出的呢,而与别人其实无关?

    至此,我希望我已经完成了一种“锤子的提问”。不过我知道,虽然这种提问可以让我找到一种有效的分析工具,去质疑那些偶像、“偶像制造者”与“良心论者”,但由于它的目的在于轻微的旁敲侧击,并没有想彻底地击碎他们,因此,我不可能由此去探听得到他们内心的“底细”或隐藏的动机。而且,我特别清醒地意识到,这种“探听”或许已制造了另外一种对生命的“伤害”,宣布了生命和生命之间的“战争状态”。回到开头尼采的讲法,就算这种伤害和战争,对我的“健康”有一种疗效和再生之用,但我会觉得,以别人为手段而达成自己看似良善的目的之行为,确是“不合时宜”的,更是“不道德的”(但愿不是“无耻”)。在这一点上,我已经听到了尼采在《人类的“改善者”》一文中,发出的那种振聋发聩的敲打之声:“神圣的欺骗,这是一切改善过人类的哲学家和教士的遗产。无论是摩奴、柏拉图、孔子,还是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导师都未曾怀疑过他们撒谎的权利。他们未曾怀疑过所有其他的权利……如果用公式加以表达,人们可以说:迄今为止,用来使人类变得道德的一切手段,从根本上说都是不道德的。

    敢如此“明目张胆”地向古今中西的大神们“叫板”,尼采是否真地疯掉了呢?我看未必。我们只能确定地说,尼采的“肉身”,在1900那一年真地死掉了。但他那把有力的“锤子”还在,不是吗?只要是“锤子”,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拿来用的。只要一个人懂得去使用“锤子”,只要他能听得到“锤子”说出的“坚硬”之言(而不是那种阴柔的、充满躁动不安之权力【非“权利”】诉求的“微言大义”),我们的明天,或许就会迎来一个又一个“偶像的黄昏”。对此,我还是持有一点信心和乐观之想的。我曾经信奉但现在可以质疑的偶像们,以及长期被“赞美和毒药混在一起”、“教化与驯养合二为一”(“政教合一”)的东西所“伤害”的无辜人们,你们对此是怎么看的呢?让我们一同举起手中的“锤子”去提问吧!让我们的内心一起发出“自然的”声响,看看是否可以“琴瑟相和”地合奏出一曲激荡人心的未来篇章……

 

 

守望飞翔于沪上霞秀景飞轩,2013925日深夜。观小枫如何认识百年共和的历史含义一文有感。不得不发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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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守飞

孙守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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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守飞,男,鲁南人。生于变化,长于虚无,游于边缘。性好读书但一知半解,若有所思却漫无所归,偶有成文仍一塌糊涂。而今可谓一事无成,唯读书之兴趣依在。现继续问学于华东师大思勉人文高等研究院,治"现代性与中西思想"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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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 7篇